少言。

　　他先是花了半個小時懊悔沒有早點想到去詢問那頭個性古怪刁鑽的老火龍，知不知道關於吐花詛咒的任何事，然後花了一個下午懊悔自己當初怎麼會懊悔這件事。

　　聽見法師的困擾，Kilgharrah就地抱著鱗片斑白的腹部仰天大笑起來。只差沒有在地上打滾了，Merlin挖苦地想著，洞穴沒有因為對方隆隆的笑聲垮掉還真是個奇蹟。

　　「我已經有……超過大概兩百年的時間沒有聽說過這種魔法了。」牠格格笑著。Merlin都不知道龍還能格格笑。「這是一種相當古老的魔法，但要解除，也不是那麼困難。」

　　年輕的法師喜出望外。「所以該怎麼解？」

　　Kilgharrah露出牠招牌的、意味不明的曖昧微笑，Merlin最最討厭的那種。不過他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

　　「去找德魯伊人，他們擁有你所需要的一切知識。」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Merlin大聲問道，內心從一默數到十，好阻止自己別把手上的火把直接朝對方扔過去。

　　「因為，」老龍回答，笑得更加歡快也更加邪惡，「這樣就沒有樂趣可言了啊，哈哈哈！」然後甩動尾巴鼓振翅膀，在Merlin將火把用力投擲出去以前率先飛離對方的攻擊範圍。

　　火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弧，很快就消失在黑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走回城堡的路上，Merlin感覺胸口的不適又回籠了。他在長廊上停下，靠著牆，一面揉著穴道，一面對路過巡邏守衛報以討好的微笑。

　　按摩毫無作用，他依然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嘔吐。就在進Arthur寢室的前一個轉角，一陣上湧襲擊了他，他仰著頭撞進Arthur的房間。

　　「你上哪去──」王子責難的聲音斷在瞥見男僕鼓脹腮幫子的瞬間。他趕忙自桌邊起身，在Merlin身後把門關上，趨前為Merlin拍背。花在同一時間落到地上。

　　這次只有一朵花，連著一小段梗，梗上有根刺，刺上帶一點紅。

　　他們都盯著那點紅。

　　每個用來止吐的手段都在逐一失效。

　　「看來我們得加快速度。」Arthur說，抬眼看向Merlin，「否則有天你會死於被花割破喉嚨。無法想像那樣的場面有多蠢。」Merlin朝他拋出一個虛假的苦笑。王子毫無反應，只逕自走回原來的位置，拾起桌上配劍審視利刃邊緣。

　　「收拾好行囊。我們得去一趟亞諾森林。」

　　「等、等等，Arthur，你剛剛說『亞諾森林』？」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Merlin。快支離破碎的是你的咽喉，不是你的耳朵跟腦袋。」

　　「但那裡……」

　　「我知道那裡有什麼。」Arthur 粗魯地打斷他，「打、包、行、囊，Merlin。還需要我重複幾次？別拖拖拉拉像個女孩似的。」

　　那似乎觸動了Merlin 的神經。他剛從那頭怪老龍處受了一肚子氣，現在回到這裡，除了陰魂不散的噁心，還要忍受Arthur的無理嘲諷；倘若是以前，Merlin可能會轉個方式消化揶揄回去，但加劇的症狀讓他渾身煩躁起來。

　　「我、吐、花！」他大聲反擊，「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女孩子氣了！」

　　Arthur愣了一下，終於抬起臉，盯著他的眼神帶著一點心虛、愧疚，以及──某種Merlin無法說清的情緒，那不知怎麼令Merlin也感到不安。他清了清喉嚨，放輕聲音問道：「你確定嗎，Arthur？」

　　要是被Uther知道他們去找德魯伊人，他的腦袋鐵定會從斧下滾到地上，至於Arthur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他不敢想像。

　　「Gaius說那可能是最後的辦法了。」

　　「那仲夏節怎麼辦？」Merlin又問。

　　撇除王儲為了自己而下定決心違反國王的禁令，仲夏節在即，Uther勢必會更加緊迫盯人，任何離開卡美洛都城的名目都不會被准許，就算他們偷溜出城堡，也很難不被國王發現王子（當然，與他的男僕，共犯）居然選在此時上演失蹤記。

　　再說，Merlin知道，出於某種不知名的緣由，Arthur特別重視今年的仲夏節，為此殷殷籌備了許久；這一趟出門，不曉得還來能不能在祭典開始以前趕回來。

　　「Morgana答應會幫我們掩護。」王子回答，再度低下頭擦拭他的配劍。Merlin沒有戳穿對方的含糊不清。他感覺得出Arthur正被什麼說不出的困擾圍繞，但現在顯然不是逼他掏心掏肺的好時機。

　　於是Merlin開始收拾行李。

　　

　　啟程前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他在途中喝完了Gaius為他調配的改良藥劑，效果大不如前，只稍稍緩解了部分反胃，花還是一朵一朵漂浮著擠在胃頂，彷彿隨時都會滑進他嘴裡。

　　午後他吐了幾回，最嚴重的一次他甚至感覺喉嚨有火在燒，熱熱辣辣地疼，視線被淚水朦朧得幾乎無法看清前方，而被一處樹根絆得險些跌下馬背，逼得Arthur不得不停下等他整理好自己再趕上。王子的眉頭始終沒有鬆開過，盯著Merlin的眼神只有憂慮。Merlin了解對方的擔心，也感受到對方感覺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的無力。

　　「你該吃點東西。」他們休息時，Arthur遞了手中的麵包給Merlin。在他們面前，剛升起的營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跳動。

　　「何必。反正都會吐出來，不如別浪費糧食。」Merlin半坐半癱地倒在地上。下馬後，Arthur甚至主動接過Merlin的韁繩，要他先找位置坐下。他沒怎麼使喚、甚至是讓Merlin做多少事，幾乎稱得上仁慈。

　　Merlin此刻滿腦只想著要是能完全躺下大概會好一點，通常睡著就會沒事。Arthur皺眉盯著他。

　　「我們本來就帶了兩人份的食物，你愚蠢的節省並沒有意義。」Arthur的手伸得更長，幾乎要把麵包戳進Merlin鼻內，「再說，如果你沒東西可吐，接下來就會是酸水了。相信我，你不會想吐酸的。」

　　Merlin嘆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那麼我吃餅吧。發酵過的花聞起來可不怎麼宜人。」

　　他邊咬著麵團，邊看著吃飽的王子起身餵馬。與馬在一起的Arthur看起來總比較平靜，以往Merlin若是觀察Arthur瀕臨爆炸邊緣，他就會建議對方騎上馬去森林裡打個獵；當然，Arthur總會堅持帶上Merlin。

　　「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你。」王子回到他身邊坐下以後，Merlin說道，「難得的是，我居然猜不出是什麼。」

　　「那是因為並沒有什麼在困擾著我。」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奇怪的是，Merlin並不相信他。

　　「但我以為……」

　　「有的話也是因為你，」Arthur一口打斷他，「時時提心吊膽，就怕你這個冒失鬼一不小心要掉了腦袋。」

　　「呃，我以為我是全七國最爛的男僕。」

　　「至少是我的男僕。」Arthur說，低頭去看他們的營火，再不看Merlin，他取了一截樹枝，傾身翻動柴火，「而且我目前還沒有換男僕的打算。」

　　「但如果德魯伊人也沒有辦法呢？」

　　樹枝的沙沙聲突兀地停頓。

　　「他們會有辦法的。」他繼續撥弄火苗，似乎試圖讓自己聽上去滿懷自信，但Merlin感受得到對方語調中的不自在。

　　他握著水袋注視Arthur的背影，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對方還只是個趾高氣昂的混帳紈褲子弟。

　　「謝謝你，一起來還照顧我。」

　　Arthur坐回Merlin身邊，轉頭回視Merlin的眼睛被火光照得發亮，情緒在其中流轉，可Merlin還沒弄懂那是什麼。

　　「不用謝。我期待你恢復了以後加倍報答我。」說完Arthur迅速轉身，抓起一床毯子扔到Merlin頭上。

　　當Merlin把毯子從眼前拉下時，王子已經躺平了。

 

　　他們在隔日中午抵達德魯伊人的營地。這一群德魯伊人幾乎沒怎麼隱藏自己的行蹤；這並不尋常，有鑑於多數時候他們都在躲避卡美洛士兵的追捕。

　　一名長者站在營地外圍，朝他們來的方向遠眺，彷彿正等候著他們。Merlin與Arthur跳下馬，在他們四周，幾名德魯伊人停下腳步，自斗篷底下盯著來訪者，毫不掩飾他們的好奇。

　　「卡美洛的王子Arthur。」長者說道，態度不亢不卑。Merlin並不意外Arthur的平民偽裝在這裡完全不起作用。「我希望您今日非帶戰爭與鮮血而來。」

　　「我們是前來尋求你們的幫助的。」Arthur回答，「我願付給豐厚報償。」長老瞅了Merlin一眼。Merlin知道對方認出他了。

　　「我了解了。我們到帳篷裡談。」

　　他領著他們走向最大的營帳，圍觀的德魯伊們紛紛恢復了動作，四散入營地各處。

　　營帳內盈滿薰香及藥草的味道，聞起來有些神似Gaius的藥坊，但又多了一點辛辣的氣息。

　　「我在水晶中預見了你們的來訪。」長老說道。他雖然望著Arthur，但Merlin曉得他是在對自己說話。

　　「我們來此，是因為我的男僕遭遇了一些狀況。」Arthur告訴長老，「希望能借助你們的……」

　　「我會吐花。」Merlin說，音量不大，但足以讓所有人的視線全轉過來集中在他身上，「新鮮的，甚至不是當季的花。我會反胃，接著嘔吐，吐的不是酸物，而是鮮花。」

　　長老露出了難以參透的神情。

　　「我的確見過這種情況。」隨後他坦白道，「很罕見，但確實見過，每隔幾年會有一名，或者兩名，特別的年輕男女，在夏日將至之期，開始吐出花朵。」

　　他打量著Merlin。

　　「那你們知道要怎麼解除嗎？」Arthur急急問道。長老看向他。

　　「我相信您應該清楚，您的出現在此並不受到廣大的歡迎吧，卡美洛的Arthur王子。」

　　「是的，我明白……」他皺著眉頭，焦慮顯而易見，「但我同樣知道，德魯伊們不會拒絕無辜人們的求助。今天不是為我，請為了Merlin。我願意支付你們……」

　　「我們給予幫助並非出於期待報酬。」長老說道，低沉但宏亮，「如果您與您父親能允許我們在此平靜不受打擾地生活，便是最好的報答。」

　　Arthur面露為難。「這次請求是出於我個人，我無法向您保證能改變我父親的立場，但只要不是刻意挑起紛爭，我會盡我所能，使你的人民不受卡美洛的傷害。」

　　長老似乎相當滿意對方的承諾。Merlin在此時咳了兩聲，卻沒有吐出花朵。長老再度轉向他。

　　「關於吐花一事，按照我族的傳統，只能與罹病者及信仰自然的人們討論。」他注視Merlin的眼神意有所指。

　　「您的意思是……？」Arthur遲疑著。

　　「我恐怕得請您在外頭稍待片刻。」

　　「但我不……」王子慌張地看看Merlin，又回視長老。

　　Merlin轉向他。「Arthur，拜託了。」他說，放軟了語氣，「我會沒事的。」

　　Arthur的視線在他們兩人之間徘徊，最後他說：「好吧。但我不會走太遠，以免有什麼事情需要我。」

　　Merlin感激地點點頭。

　　當帳篷裡只剩Merlin與長老後，Merlin微微頷首向對方致意：「謝謝您沒有揭穿我。」

　　「我們無意見到偉大的Emrys遭受傷害。」長老回應，「我相信您也明白了，您現在的狀態並非詛咒，而是一種……自然歷程，是只有天選之人──那些與生俱有魔法的人，才會經歷的。」

　　「有辦法能解除嗎？」Merlin問，一邊苦笑，「否則我猜我離『遭受傷害』也不遠了。」

　　長老沉吟一會。「大部分的人的魔法都是學習而來的，像您這樣天生具有魔法的人，實為少數，這些年來，我遇見的也不過單掌之數。我只能告訴您我先前所見所思，其餘的，必須由您自己決定了。」

　　Merlin點頭，長老繼續。

　　「除了與生俱來魔法，這些人在我的觀察與推測，還有一項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懷抱著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

　　「是的。雖然我仍不清楚秘密與這個口吐鮮花狀態之間的關聯。」

　　「您遇過的那些會吐花的人，後來都怎麼了？」

　　長老的表情沒有變化，甚至沒有眨眼。「幾乎都死了，只除了一個。」

　　Merlin沉默了片刻。出發之際他似乎便料中了，只是一直不希望自己預感成真。在壞事情上他向來料事如神。

　　一會之後，他低低開口：「這個倖存的人，他或她做了什麼？」

　　「她坦白了她的秘密。」長老頓了頓，憐憫地注視著Merlin，彷彿正見證一座擎天高塔遇襲後應聲崩毀，「不過，也有其他人坦白了秘密，他們卻沒有活下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