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

那些人總如同潮水,在我心上退了又襲來:
Brad/Nate、Janto、Merthur小宇宙再燃三億年。

【原创短篇】疤痕清单 The List of My Scars

我們都揹著自己的痛苦,卻不一定能理解他人的痛苦。

有時陪伴依偎著取暖能感受到溫度,有時也只是徒勞而已。


石屋幻土:

字数:9000


文/ 安亦

 

 

I. 佳明

 

我在五点五十分下班,而莱音攥着一瓶威士忌晃荡,那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仿佛我身后斑驳的玻璃门晚合上一分钟,她便会遭受烈火炙烤的痛苦。

而在七月中旬,这种痛苦其实随处可见。

“人生如戏啊。”她演戏似的叹道,向我伸过来酒瓶,嗤嗤冷笑了两声,又自己凑上前。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整个儿吞下瓶子,但实际上她只是又喝了一大口瓶内汹涌的琥珀色液体,甚至看起来更清醒了一些。“All the world’s a stage.”她又拿英文念了一遍,拖着那种旧派教育留下的口音,让人想起大西洋角落岛屿上阴冷而难捱的气候——大约是旧派的一切在她身上的唯一残存印记,“你为什么不去演戏?”

我没有回答。莱音如果问你问题,多半都并不指望有回答。我给那扇门加上最后一道锁,钥匙落入口袋里的耳机线、皱纸条和一只小橡皮鸭中间,在门口台阶上坐下。莱音沉默地靠着我,威士忌的味道环着她弥漫开来。我们望着下方街道上比城市夜晚的星星还要稀疏的行人,四周的建筑皆空,安静到让人想歇斯底里地哭泣。

“最后一天?”

“并不。”

“奇怪,”莱音轻轻说了一句,抬起头思忖片刻,又提高了声音接着说,“奇怪,奇怪。”一阵晚风吹过,带着绿化带和小吃摊混合的温热气息,莱音却打了个寒战。“奇怪。”她又压低了声音道,“我还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告示,早就宣告这地方要彻底关门了呢。”

“是停业两周,并不是关门。”我大概第五十八次解释道,“等到八月,新的疤痕消除技术就要全面问世了。人们以后再来,可以不分类别一次性消除所有疤痕,并且有更精密的仪器操作,更亲民的价格,整个人都是全新的走出去。”

“你在背宣传手册。”

“显然。”

“大狗设计的?那坨白得像死人、黑得像他的脸的东西?”

“就是那个。他也写了宣传词。”

“小畜生。”

我有一点点想笑出来的冲动,但最终没有。大狗和莱音是同学,但莱音相当不愿意承认她和大狗在任何一个宇宙的任何学校有过任何共同上课、共同赶作业、共同为了考试睡不着觉的经历。莱音甚至明确说过她觉得大狗的人生并没有睡觉:在学生时代只有上课、做题、上课、做题、考试、做题、考试、做题、做题、做题、做题,工作后也只有上班、健身、上班、上班、健身、上班、上班。她还说过大狗并不能像正常人类一样吃饭上洗手间,而只能“摄取所必需的营养物质”和“排出这些物质”。当然这些多少有些积攒了许多年的偏见。我印象中大狗每天在单位食堂的饭量都相当惊人,下班后也有正常的娱乐活动。但如果莱音和一个人有如此长久的积怨,最好还是别和她理论。

“我猜这些新仪器新技术和大狗总没什么关系了吧?”

“他帮着沈博士干了点杂活的吧。”

“哼。”

莱音的左臂本来挽着我的右手,这时她抽回了手,嘴角带着一丝笑盯着自己的左臂,仿佛实验课上观察到了什么有趣的现象。即使天色渐晚,我也能清晰看见那两道长长的伤疤,呈不规则的十字,边缘有些许模糊,已经变成了棕红色。乍一看依然触目惊心。我认识莱音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两道疤痕,当时她用儿童水彩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相当粗犷的蝴蝶结;后来的日子里她常常用更加精致的图案覆盖它们,仿佛自己的手臂是练习绘画的好场所,但近一年多来她都听任这棕红色的十字暴露在自然的空气中,用她的话来说是“谁爱看就看个够”。

如今身上仍留有这么明显的疤痕的人已经很少,尤其还是典型易除的肉体伤疤。自从十年前沈博士普及祛除身心疤痕的技术以来,人们经常在十八岁生日时来一个祛疤仪式,清除掉那些不想回顾的记忆。我和莱音也差不多认识十年,然而她一直很反对任何除掉疤痕的建议。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

“这两个小东西,”莱音饶有兴味地用指尖抚摸着那两道伤疤,“在你们医院应该很容易弄掉吧?”

“你这是刀疤,很深,但应该普通的外敷药膏就可以解决了。”

“我知道,”莱音说,“那这个呢?”

她指着锁骨下方的一道疤痕——几乎是黑色,圆形,有硬币大小。我记得这道疤痕是两年前才有的,当时莱音给出的解释是失恋。感情的结束通常会给人留下类似的疤痕,但很多会自然消失,即使不消失的那些也通常是深红色。我颇有些怀疑莱音给我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袒露真相,但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如果你也认识莱音十年,你也会知道能被她称为“私事”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她年少的时光太过轰动,又有一个太过出名的父亲。所剩下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也许只有这些疤痕和它们的来历了。

“精神疤痕要难消除一点,”我回答道,“但现在也相当普及了,我们医院每天能接到几十个。但我毕竟不是专家,我负责的是档案录入。”

莱音仰起头,又嗤嗤冷笑起来。“所以,”她从身边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将剩下的一点威士忌都倒在了手腕上,有些从伤疤上流过,又渗到水泥台阶里,“见底了——所以,你知道这个城市所有人的肮脏小秘密,或者说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只负责记录病人的疤痕位置、形状和颜色,以及类别。并且下班以后我也不打算把这些记录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哈!但是这些记录背后是整个城市的黑历史——是所有人不想回顾的历史。”莱音摇晃着空了的酒瓶,“如果是我,就把它写成一部空前绝后的——骗子纪录片——骗子。”

“你喝多啦,莱音。”我拉着她站起来。太阳在她身后的山峦顶端渐渐沉落,血红和耀金的色彩涂满了焦躁沉睡的土地。

“好。”莱音突然温顺起来,拉住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她染成金绿色的头发在日落的光辉里十分耀眼,正如她曾经的青春。

 

*******

 

1. 大狗

 

7月16日

 

今日任务:

帮忙整理档案(佳明)完成

给沈博士打电话完成

追踪物流(仪器)完成

整理实验数据完成

 

佳明锁门。(电话确认,已完成)

 

7月17日

 

今日任务:

搬东西(和佳明)完成

 

7月18日

 

今日任务:

搬东西(和佳明)完成

 

我叫张鹏,男,29岁,熟悉的人叫我大狗。这是很早以前的绰号,我也不记得典故是什么。

我在疤痕医院上班。

我还是学生时就在这里实习,身心疤痕消除技术的发明者沈博士是我工作上的榜样。

沈博士在我刚上大学时,发明了祛除肉体和精神疤痕的技术,改变了整个社会。这并不夸张。

在此之前,如果你失恋,或者失去亲人,遭遇精神创伤,如果情况非常严重,那么你的身体上也会留下疤痕。疤痕的形状、位置、颜色因情况而异。我的同事佳明,她负责病人的档案录入工作,对这些更加清楚。她会给每一个来院的客户记录一份疤痕清单,然后封存这些档案,数据只为研究所用。佳明说过,那时人们身上的疤痕相当于一张不愉快的履历表,而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保留这些履历。沈博士的技术发明之后,除了因为受伤、手术等原因留下的肉体疤痕可以完全消除,这种精神伤疤也可以通过手术来祛除,并且在祛除伤疤的同时也(部分或全部,因人而异,选择性)消除和伤疤有关的记忆。

这种技术得到了很快的普及。几年之后很少再有身上带有疤痕的人,除非是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有些公司甚至要求员工都去做疤痕消除手术,据说这样他们可以以最好的精神状态来工作。

最近沈博士研发了新的技术,可以一次性祛除人体上所有的疤痕,并且连带消除记忆。我们医院停业两周,重新整改。八月份起将开始运用新技术。

我非常敬佩沈博士这样的医学工作者,这几年在他身边工作,他总是一丝不苟,勤奋研究更先进的疤痕消除技术。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如此呕心沥血,他的回答是,为了家人。

一个将事业和家庭平衡的好男人!

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家人。我知道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也许她们并不到医院来找他。不过我对这些事情向来不很在意。我的同事佳明说过,我的眼里只有工作,对其他的事情都心不在焉。也许她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上学的时候也是如此,对我来说学习和考试是最重要的事情,同学们之间的八卦消息我全然不懂,甚至到了毕业也不太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和长相。

我印象最深的人是我的老同学莱音。我们一起在澈明港读的初中和高中。据说她有一个很有地位的父亲,但在我上学的时候,更出名的是她自己。她似乎去演过电影,也办过个人画展,在当地很轰动。但我想我记住她应该是因为(一). 她曾经把我推进湖里;那是初中时的事情了。(二). 她是我见过疤痕最多的人,并且即使到现在也没有消除。我记得高中二年级时,她试图割腕自杀,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她并没有成功,但手腕上留下了两道伤疤。高三那一年她坐在我前面,我记得她总是卷起袖子,在胳膊上画奇怪的图案来遮挡。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有其他的疤痕,但我不清楚位置和来历。

我非常希望莱音能够来我们医院做祛疤手术。我听说她的近况也不很好。也难怪,像她这样多疤痕的人,能够录用她的公司也越来越少了。

 

7月18日

 

今日任务:

搬东西(和佳明)全部完成

 

计划:找莱音谈一谈(?)

 

*******

 

II. 佳明

 

疤痕医院整修的两周里,我的工作很是清闲——将档案库里的资料从旧办公室搬到新的办公室。我负责搬旧资料盒里的纸质文件,大狗负责搬桌子椅子和硬盘电脑之类。我们早上去搬两个小时,吃午饭,下午搬一个小时,然后回家。连续三天搬完。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花一整天把这些东西都搬完,剩下十三天都躺倒休息。”大狗帮我合上了资料柜的门,“为什么要分三天?”

“大概,”我打量着终于收拾完的新办公室,“为了给我们一点优越感?一天只需工作两小时的高端生活,满足一下过去的垃圾幻想。”

大狗瞪大了哈士奇一般的眼睛看着我,嘴角线条平稳一如既往。

“好吧。”我说,拿出了钥匙,“我该回去了。”

“哦,”大狗有点惊讶,“哦,这样。本来还想问你吃不吃晚饭。”

“我去莱音那儿。”

“噢!”

“对。”

我们走下医院门口的台阶时,大狗显然还在努力消化这个消息。“莱音?”他最终开口问道,“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还认识。”

“我们认识快十年了。”

“噢!”

“你上个月还在我家门口见过她。”

“是吗?”大狗又瞪大了眼睛,“我不太记得了。时间过得真快哪。啧啧。她也蛮可怜的。”

他摇了摇头,那张黝黑的看不出年龄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感性的神情,大概在回忆什么。这时对面绿灯亮起,我朝他挥了挥手,穿过马路离开了。我拐弯时他还在马路对面,缓慢地迈开步子朝另一个方向走。

我走到莱音的公寓楼下时,突然想起莱音以前说过大狗在学校时,就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永远也记不住周围的人和事,和事情发生的顺序。他从一个学校毕业,不到一个月便能忘记大半同学的名字和脸。然而对于课本上的东西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我工作后才认识大狗,那时他已经在疤痕医院待了好几年。据他说,自从在大学里听了沈博士的课,他就铁了心一定要跟随沈博士的步伐,并且甘愿献身作为新技术的实验对象——虽然大狗并不能算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除了小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指留了一道疤,他的过往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值得消除的印记。大狗总让我想起来那些圆滚滚的卡通人物,在动画片里过着单纯而健康愉悦的生活,偶尔经历一点戏剧性的小转折——相亲、恋爱、分手之类,并在这种转折的场合瞪大眼睛,来一句戏剧性的“噢!”。

他和莱音,过的是情景喜剧和科幻悬疑剧一般天差地别的日子。我有时想,即使有一天有一架外星人的飞船真的停在她家窗户外面,宣布要占领地球,她也会眼睛都不眨地先开一瓶酒,冷笑着说“是吗”,然后啪的一声关上那扇嘎吱作响的窗户。

莱音的公寓很小,我刚毕业的时候曾经和她合租。后来我搬出去是因为找到了疤痕医院的工作和离医院更近的房子,而那时莱音也交了新的男朋友。如今莱音又一个人住了。

“你来了。”莱音来开门,手上拿着一根形单影只的筷子,“我刚刚来开门,弄掉了筷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你叫了外卖吗?”我看见客厅茶几上堆得乱糟糟的餐盒,不远处还有一瓶新开的苏格兰威士忌。

“嗯。厨房太远了。”莱音盘腿坐在了地上,用那一根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袋子里还有一双筷子。”

我们一起吃完了晚饭,莱音很沉默,直到收拾完了餐盒才开口。

“我想去旅行。”

我并没有很惊讶。毕竟莱音总是有突如其来的各种冲动。

“你想去哪里?”

“澈明港。”

我知道澈明港,离这座城市三小时车程的美丽城镇,莱音在那里读完了中学。

“你和我一起去吗?”她紧接着问。

这倒是出乎意料。莱音通常都是一个人旅行的,她甚至极度憎恨和别人同行。

“我不太想一个人待着。”她低下头,下意识般地将左臂叠放在膝上,那两道伤疤的存在似乎有着自己的声音。

“我和你一起去。”我还有十一天的假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要完成。再说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和莱音一起出门旅行而不至于大打出手的人。她说起过以前的旅行同伴,永远都不合心意,大狗就是其中之一。曾经他们在学校组织的出游活动时分到一个组,因为一些现在谁也不记得的事情吵了起来,最后莱音动了手,用书包里带来的小圆面包砸了大狗的脑袋,并将他推进了湖里。幸而湖水很浅,几个同学将吓呆的大狗捞出来,他胸口以上都还是干的。这件事让莱音受了处分,差一点被劝退。大狗描述的版本里,莱音在这之前已经有过这样的行为,本来应该劝退,但一则校领导想要给莱音的爸爸面子,二则莱音的妈妈来学校恳求,场面不大好看。大狗说他依稀记得莱音妈妈的样子,一个憔悴多于漂亮的中年女人,胡乱系着一条大丝巾,两道浅浅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仿佛一百年也不会分开。大狗对莱音妈妈的印象和我记忆中的基本相符,只不过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憔悴又多了几分,眉毛拧得更紧,别人不和她说话的时候就一个人唉声叹气。莱音一直说那声音她听了心烦,简直想死。

考虑到这话从莱音口中说出来,我有些怀疑她并不是在用夸张的语言来修辞。我们一起搬进公寓的第二天,莱音妈妈来看我们,那时她刚刚做完消除疤痕的手术,全身都是崭新的,但看起来却仿佛存放了太久而过期的罐头食品。她望着地上凌乱的箱子叹了很久的气,而莱音将自己关进了房间,等妈妈离开后出来,我看到她额头上留下了一大块淤青。

钝器。有尖角的物品。莱音会很主动避开这些东西,但它们依然给她留下了许多印记,有些自然消掉了,有些正在褪色,有些是永久性的。

莱音看着地面,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她的手指轻轻敲着地板,盘着的双腿松开。裤腿短了一截,露出小腿上的疤痕,长长的,类似列车轨道。

“今天,”她还在敲地板,嗒嗒嗒,嗒嗒,节奏让人捉摸不透。对雨声的拙劣模仿——这是她自己的形容。“今天,”她吞咽了一下,“他来找我了。”

莱音上一个男朋友(准确来说,更像是性伴侣)和她分手已经过去半年,并且彼此并无什么挂念。因此不太可能是他。排除掉一天都和我在一起的大狗,那样只剩下一个可能。

“你爸爸?”

莱音敲着地板,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来做什么?”

莱音将手指舒展开,慢慢贴在冰凉的地板上,羽毛般来回抚过同一块地面。

“他来……请我帮一个忙。”莱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停留在地面上的手有些颤抖,“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把这些……这些疤,都去掉。”

“那,你怎么说?”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莱音的父亲会再次来找她说这件事。

“我说我不愿意。”莱音的眼眶有点泛红,她握紧了拳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坚实的地面抓在手里,“但他还会来的。我们去澈明港吧。我想逃走一次。”

她的眼泪落下来,已经褪色的头发散在眼前。我走过去默默地抱住她。“一次逃走并不能解决问题呀,莱音。”

“我知道,”她说,声音很轻,“我只是不想再正面和他对抗了。我累了。”

“好。”我说,“我和你一起走。我们逃走一次。”

“明天出发?”

“可以。那我得先回去收拾。”

“谢谢你。”

莱音送我到门口,柔和地笑,嘴角上弯,很好看的弧度。有一瞬间,她的脸闪映着一丝温柔的光彩,仿佛又变成曾经在报纸和新闻上出现的那个莱音,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她转身回屋,我看到她裸露的后脖颈上有一块深紫色的疤痕正在蔓延,像一棵小树的形状。

 

*******

 

  1. 莱音

 

我有时候审视镜子里赤裸的自己,会有一种变成哲学家的错觉。哲学加酒精,绝佳的组合。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酒精。和一点点一点点的哲学。

加上更多、更不规则的疤痕。

我更年轻的时候喜欢在这些伤疤上画画,各种精致的图案,提供一种虚假而美好的庇护。直到后来这一项安慰也被摧毁殆尽,就像其他那些一样。

我记得佳明刚刚搬出去的时候,我的恋人曾经短暂地占据了她留下的空间。那时他曾经长久地注释着这些疤痕,亲吻它们,用少年特有的热切口吻对它们的历史做出过于浪漫的评判。后来他离开这座城市,也留下一个小小的疤痕。接替他的人也如此,直到最后他们的到来和离开再也留不下任何印记。

他们来了又走,只有这些疤痕还在。

我不是父亲做实验的样本,我也不愿意消除这些记忆。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本来就不起眼的历史留下的印记。我的心或许被夷为平地,但我的身体还记录着、反抗着一切。

佳明在那家医院做档案录入的工作,每天都会整理各色人群的疤痕清单。我想也许我会是一个很完美的疤痕典范:肉体伤疤,包括刀疤、手术;精神伤疤,多到数不清。

父亲又来找我,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希望我能够抹去这些他认为不够光彩的历史,希望能够得到新的开始。他和母亲,他们亲手摧毁了我的一切梦想和现实,而又想要我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

“你看还有哪家单位会要你这样全身都是疤痕的人?”这是他的原话。

“我的痛苦也属于我自己,你没有权利消除我的记忆,任何人都没有。”

“总有一天,”他那副高傲的面孔,据说也遗传给了我,冷漠而不顾一切,“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做手术的,你不要认为你比这个社会高贵,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屈服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会罢休,会持续不断地来找我,直到他像十七岁时逼迫我放弃画画和戏剧一样,再次逼迫我放弃这不符合他期望的历史。

我知道再过几周,那家医院的新技术就要全面普及了,祛除疤痕和记忆将比原来更加容易。更多的用人单位都开始要求员工祛除疤痕。毕竟这是个风险很小的手术,而无疤则以为着崭新、完整、没有被损害的人格和心灵。我不知道过几年会不会明令规定成年人必须祛除疤痕。整个世界又变成了黑色,混沌不堪,像醒不过来的繁重睡眠,多重叠加的黯淡梦境。

我想逃走了。就这一次。

困兽的决绝和绝望,我要选哪一个?

 

*******

 

III. 佳明

 

莱音说的其实没错。我掌握着这个城市里几乎每个人的黑色历史,和他们不愿回忆的过去。

我给每一个来祛除疤痕的人列一份疤痕清单,标注他们要消除的那些,记下位置、形状、颜色,至于成因则需要一定的推测,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自己精神疤痕的来历。但我听了很多他们的故事,有些符合疤痕成因,有些仅仅是悲伤的记忆碎片,没有前因后果。这些故事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就好像他们的疤痕清单都封存在档案室。大狗给这些疤痕拍照,归类,存进电脑和硬盘,但他并不像我一样能够听到背后静静流淌的历史。

如果我有那个心思,或许可以把脑海中的这些故事稍加修改,写成不错的小说或者电视剧剧本,但那终究只是玩笑话。那些痛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无法修改,也不愿意修改。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起了莱音。我给自己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列过疤痕清单,除了几位保守的老人家和大狗那样活得太单纯的熟人,莱音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外。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她从来不说自己为什么要留着这些伤疤,而我想她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我知道她的父亲一直坚持她将疤痕去掉,但莱音的抵抗向来是拼命似的,因此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得以坚持到现在。

去澈明港。莱音这次的请求有些突然,有种沉甸甸的宿命感,然而我向来是不相信宿命的——于是我继续收拾着旅行要带的东西,摆脱不掉这样嵌进空气里的固体般的沉重。

我试着在脑海里给莱音列一份疤痕清单,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列起来,那一定很会长。

……

左胁,不规则三角,青色。可能成因:对某人或某物的强烈憎恨。

左膝盖,近矩形,褐色。可能成因:对自我的极端摒弃和厌恶。

右手肘,近箭头状,浅紫色。可能成因:创后应激障碍(?)

……

我想象着莱音以前卷起袖子,向我展示这些疤痕的模样。那时她还没有开始喝酒,眼神是一种冰冷的明亮,在心情好的时候像是寒冬的阳光。她曾经说过一次,这些也许都是她的战功勋章,纪念她在这个黑暗的世界得以存活。

我想象祛除了所有疤痕的莱音,觉得那无比陌生。

 

*******

 

  1. 沈博士

 

晚上张鹏打电话来说,他找着了一个客户,打算去和人家谈一谈。他说觉得很有希望,那人明显适合我们的新技术。

如果你也能这么配合就好了。

我做这一切,研究这么多新的技术,不都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加快乐的人生吗?为了让你不再想到过去那些悲伤的事情,为了让你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未来。你那么聪明,那么有天赋,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我不想再看着你荒废自己的青春,糟蹋自己的天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不能忘掉它们,重新开始呢?

我做这一切,都是希望你不再有那些负担。过去或许是我们错了,或许给你带来了太多伤害,但现在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纠正的机会呢?

这都是为了你的好处啊。

 

*******

 

IV. 佳明

 

我们没能出发去澈明港。

莱音第二天清晨被发现在浴缸里,周身的血水将她赤裸的、布满疤痕的身体包围成浓烈的红色,她左臂上的伤疤再一次裂开,这一次割到了静脉。

洗漱台上,她的手机还在循环播放那首Comforting Sounds,她十几岁时喜欢过的歌,结束时的提琴协奏和眼前的景象构成莫大的讽刺,也成就莫名的和谐。

是沈博士首先发现她。我在沈博士之后到场。我拎着箱子到门口时,他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脸埋在手里,灰白的头发支棱着,丝毫不见平日的光泽。

他抬起头,脸上的灰尘和皱纹都被泪水洗刷得更加狼狈。

“沈博士。”

他长久地看着我,仿佛我已经成为鬼魅。

“我女儿死了。”

 

FINIS. 佳明

 

有些事情我后来才知道。比如那天晚上大狗还是给莱音打了电话。他不知道莱音因为这通电话而做出的举动,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比如深紫色树状的疤痕在一个人真正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才会出现,而莱音身上并不止一道。

比如莱音其实记过日记,她死后日记的篇目被传上了网络,人们开始思考疤痕消除,尤其是精神疤痕的消除,究竟需要怎样的动机,能够达成怎样的意义。莱音的死让她又一次成为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引发了热烈的讨论。然后像热门话题一样,被渐渐遗忘。

我还在疤痕医院上班,大狗也是。他接替了沈博士退休后的位置,依然活得非常单纯,像无限美好的情景喜剧,被相亲失败的小插曲提亮一点色彩。唯一的突发奇想大概是想约我出去,被我拒绝后也没有伤心,我们和以前一样往来。

我有时想起莱音,但更多的时候不去想她。她走后的世界依然很明朗,也依然黑暗。我想她比我更加明白这个道理。许多人依然在挣扎着摆脱将他们困住多年的泥淖,许多人坚持着,为了一点点希望的亮光;许多人放弃,也许他们的希望之光也亮着,不曾熄灭。

大狗说他去看望过沈博士,老人的痛苦几乎将他吞没。

很奇怪,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却是麻木的,就仿佛看到电视剧里孤独的背影,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说,这是假的,编出来煽情的。

“你一点点都不同情他吗?”大狗问我。

我给他看我手腕上的那道新的疤痕,深红色,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

“我们都是复杂的动物。”他颇为学究气地来了一句,似乎觉得这句话是他首创般的骄傲。然而他说的并没错。复杂的动物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看着血红色的夕阳渐渐沉落。那曾经是莱音喜欢的场景,山峦外的云峰连绵流金,微风里细纹荡漾,如同舞动的城池,如同瞬息浓缩的历史。

没有莱音的往后,山头的落日依然美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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